第十一回   春辭小院離離影  夜受輕衫漠漠香

  郡主格的一笑,掀被下床,笑道:「我穴道早解開了,等了你好久,你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?」韋小寶奇道:「誰給你解開穴道的?」小郡主道:「給點了穴道,過得六七個時辰,不用解也自然通了。我扶你上床,我可得走了。」韋小寶大急,叫道:「不行,不行。你臉上傷痕沒好。須得再給你搽藥,才好得全。」小郡主嘻嘻一笑,說道:「你這人真壞,說話老騙人。你幾時在我臉上刻花了?倒害得我擔心了半天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小郡主道:「我早下床來照過鏡子,臉上什麼也沒有。」

  韋小寶見她臉上光潔白膩,塗著的豆泥、蓮蓉等物早洗了個幹淨,好生後悔:「我這麼莽撞,也沒先瞧她的臉,倘若見到她洗過了臉,說什麼也不會著了她道兒。」說道:「你搽了我的靈丹妙藥,自然好了。否則我為什麼巴巴的又去給你買珍珠?我直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寶店,才給你買到這兩串好珍珠。我還買了一對挺好看的玩意兒給你。」

  小郡主忙問:「是什麼玩意兒?」韋小寶道:「你解開我穴道,我就拿給你。」小郡主道:「好!」正要伸手去給他解開穴道,忽見他眼珠轉個不停,心念一動,笑道:「險些兒又上了你的當。解開你穴道,你又不許我走啦。」韋小寶忙道:「不會的,不會的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那個馬難追。」小郡主道:「駟馬難追!什麼叫那個馬難追?」韋小寶道:「那個馬比駟馬跑得還要快,那個馬都追不上,駟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。」

  小郡主不知「那個馬」是什麼馬,將信將疑,道:「那個馬難追,倒是第一次聽見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就學了這個乖。這玩意兒有趣的緊呢,一只公的,一只母的。」小郡主問道:「是小白兔嗎?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是,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。」小郡主道:「是金魚嗎?」韋小寶大搖其頭,道:「金魚有什麼好玩?這比金魚要好玩一百倍。」小郡主又猜了幾樣玩物,都沒猜中,道:「快拿出來!到底是什麼東西?」

  韋小寶要誘她解開穴道,說道:「你一解開我穴道,我即刻便拿給你看。」小郡主搖頭道:「不行。我即刻得走,哥哥不見了我,一定心焦得很呢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穴道早解開了,為什麼不走,卻要等我回來?」小郡主道:「你好心給我買珍珠,我總得謝謝你,向你告別一聲。不聲不響的走了,不是太對不起人嗎?」

  韋小寶肚裡暗笑:「原來這小娘是個小傻瓜,沐王府的人木頭木腦,果然沒姓錯了這個姓。」說道:「是啊,我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裡害怕,在街上拼命的跑,只想早些買了珍珠,可是一家一家珠寶店瞧過去,就是沒合意的,心中一急,連摔了幾個跟頭。」小郡主輕呼一聲:「啊喲!可摔痛了沒有?」韋小寶愁眉苦臉的道:「這一摔下去,剛好胸口撞在一塊大石頭上,痛得我死去活來。」小郡主道:「現下好些沒有?」韋小寶哼哼唧唧的道:「這上撞傷勢不輕,越來越痛了。你……你……你點了我穴道,不肯解開,我這……這……這一口氣……提……提……不上來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越說聲音越低,突然雙眼上翻,眼中露出來的全是眼白,便如暈去了一般,跟著凝住呼吸。

  小郡主伸手一探他鼻息,果然沒了氣,大吃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,全身發抖,顫聲問道:「你怎麼會死了?」韋小寶斷斷續續的道:「你……點錯……點錯了我的穴道……點了我……我的……死……死穴。」

  小郡主急道:「不會的,不會的。師父教的點穴法子,決不會錯。我明明點了你的『靈墟』與『步廊』兩穴,還有『天池穴』。」韋小寶:「你……你慌慌張張的,點……點錯了。啊喲,我全身氣血翻湧,經脈倒轉,天下大亂,走……走火入……入……」小郡主道:「是走火入魔罷?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,走火入魔。啊喲,你怎麼這樣胡塗?點穴功夫沒練得到家,就在我身上亂七八糟的瞎點?你點的不是什麼『天池』,什麼『步廊』,都點了死穴,死得十拿九穩的死穴!」他不懂穴道名稱,否則早就舉了幾個死穴出來。

  小郡主年紀幼小,功夫自然沒練得到家。點穴功夫原本艱難繁復,人身大穴數百,相去只是數分,慌慌忙忙之中點錯了也屬尋常,但她曾得明師指點,這三下認穴極準,勁力雖然不足,穴位卻絲毫無錯,可是新學乍用,究竟沒多大自信,韋小寶又愁眉苦臉,裝得極象,她以為真的點錯了死穴,急道:「莫非……莫非我點了你的『膻中穴』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正是,正是『膻中穴』,你也不用難過,你……你……不是故意的,我死之後,決不怪你。閻……閻羅王問起,我決不說是你點死我的……我說我自己不小心,手指頭在自己身上一點,就點死了。」

  小郡主聽他答允在閻羅王面前為自己隱瞞,又是感激,又是過意不去,忙道:「快……快把穴道解了再說,或許還有救。」忙伸手在他胸口、腋下推拿。她點穴的勁力不強,只推拿得幾下,韋小寶已能活動。他呻吟了幾下,說道:「唉,已點了死穴,救不活了!」小郡主急道:「或許救得活的。我不小心點錯了,真……真對不起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知道你是好人。我死之後,在陰世裡保佑你,從早到晚,鬼魂總是跟在你身旁。」

  小郡主尖叫一聲,問道:「你鬼魂老是跟在我身旁?」韋小寶道:「你別害怕,我的鬼魂不會害你的。不過有個規矩,誰殺死了我,我的鬼魂就總是跟著誰。」

  小郡主越想越驚,說道:「我不是故意要殺死你的。」

  韋小寶嘆了口氣,問道:「小姑娘,你叫什麼名字啊?」小郡主退了一步,道:「你問來幹什麼?」臉上滿是驚異之色,又道:「你要到陰世裡告我,是不是?我不跟你說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我不會告你的。」小郡主道:「那你問我名字幹什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知道了你名字,好在陰世保佑你啊。陰間鬼朋鬼友很多,我叫大家齊心合力的來保佑你,你不論走到那裡,幾千幾百個鬼魂都跟著你。」

  小郡主嚇得大叫一聲,忙道:「不,不要!別跟著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麼就單是我一個人的鬼魂跟著你行不行?」小郡主遲疑片刻,道:「你……你如不嚇我,那麼……那麼還不要緊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當然不嚇你。你白天坐著,我的鬼魂給你趕蒼蠅,晚上睡著,我的鬼魂給你趕蚊子。你悶得慌,我的鬼魂托夢給你,講很好聽很好聽的故事給你聽。」

  小郡主道:「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?」幽幽嘆了口氣,道:「你不死就好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有一件你答應過我的事,你沒辦到,唉,我死不瞑目。」小郡主道:「什麼事?我答應過你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你答應過叫我三聲好哥哥,我在臨死之前聽到你叫了,那就死得眼閉了。」

  小郡主出生於世襲黔國公的王府,父母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,雖然她出世之時已然國破家亡,但世臣家將、奴婢僕役,還是對這位金枝玉葉的郡主愛護得無微不至,一生之中,從未有人騙過她、嚇過她。出世以來所聽到的言語,可說沒半句假話,因此對韋小寶的胡說八道,初時也都信以為真,待見他越說越精神,說到要叫他三聲好哥哥時,眼中閃爍著狡獪的光芒。她只不過天真良善,畢竟不是傻子,知道韋小寶在逗弄自己,退了一步,說道:「你騙人,你不會死的。」
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就算暫且不死,過幾天總要死的。」小郡主道:「過幾天也不會死。」韋小寶道:「就算過幾天不死,將來總是要死的。你不叫我這三聲好哥哥,我的鬼魂就天天跟著你,不住的叫:『好──妹──妹,好──妹──妹!』」他緊逼了喉嚨,聲音拖得長長的,當真陰風慘慘,十分可怖,又伸長舌頭,裝作吊死鬼模樣。小郡主「啊」的一聲,回身便沖出房去。

  韋小寶追將出來,見她伸手去拔門閂,忙攔腰一把抱住,說道:「走不得,外面惡鬼很多。」小郡主急道:「放開手,我要回家去。」韋小寶道:「走不出去的。」小郡主右手切了下去,斬他右腕。

  韋小寶手掌翻轉,反拿她小臂。小郡主手肘後撤,左手握拳往韋小寶頭頂擊下。韋小寶身子後縮,避過了這一拳,卻已抱住了她小腿。小郡主一招「虎尾剪」,左掌斜削下去,韋小寶沒能避開,拍的一聲,打中他肩頭,他用力拉扯,小郡主站立不定,摔倒在地。

  韋小寶趕上去要將她揪住,小郡主「鴛鴦連環腿」飛出,直踢面門。韋小寶一個打滾,又已扭住了她左臂。小郡主拳腳功夫曾得明師傳授,遠比韋小寶所學為精,兩人倘若當真比武,韋小寶決不是她對手。但二人此刻只是在地下扭打,一個想逃,一個扭住她不放。這等扭撲摔交的功夫,韋小寶卻經過長期習練,和康熙比武較量,幾達一年。海老公傳他的武功雖然半真半假,他又練得馬虎,這近身搏擊的擒拿,他畢竟還有幾下子。幾個回合下來,韋小寶胸口雖吃了兩拳,卻已抓住了小郡主右臂,拗了轉來,笑問:「投不投降?」

  小郡主道:「不投降!」韋小寶抬起右膝,跪在她背上,又問:「投不投降?」小郡主仍道:「不投降!」韋小寶手上加勁,將她反在背後的手臂一抬。小郡主「啊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韋小寶和康熙比武摔交,兩人不論痛得如何厲害,從不示弱,更無哭泣之事,只不過一到給對方制住,無法反抗,便叫「投降」,算是輸了一個回合,重新比過。不料小郡主的作風與康熙全然不同,一輸便哭。韋小寶道:「呸!沒用的小丫頭!」放開了她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窗格上喀的一聲響,韋小寶低聲道:「啊喲!有鬼!」小郡主大吃一驚,反手過來,抱住了他。

  只聽得窗格上又是一響,窗子軋軋軋的推開,這一來,連韋小寶也是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真的有鬼!」小郡主向前一撲,鑽入了床上的被窩中,全身發抖。

  窗子緩緩推開,有人陰森森的叫道:「小桂子,小桂子!」

  韋小寶初時只道是海老公的鬼魂前來索命,但聽這呼聲是女子口音,顫聲道:「是個女鬼!」連退幾步,雙腿酸軟,坐倒在床沿上。

  突然一陣勁風吹了進來,房中燭火便熄,眼前一花,房中已多了一人。那女鬼陰森森的又叫:「小桂子,小桂子!閻王爺叫我去。閻王爺說你害死了海老公!」韋小寶只嚇得魂飛魄散,想說:「海老公不是我害死的。」但張口結舌,那裡說得出話來?只聽那女鬼又尖聲叫道:「閻王爺要捉你去,上刀山,下油鍋!小桂子,今天你逃不了啦!」

  韋小寶聽了這幾句話,猛地發覺:「是太后,不是女鬼!」但心中的害怕絲毫不滅,心道:「若是女鬼,或許還捉我不去,太后卻非殺了我滅口不可。」自從他得知太后的機密,起初常擔心她會殺了自己滅口,但一直沒動靜,時日一久,這番擔心也就漸漸淡了,只道太后信了自己,以為自己果真沒聽到海大富那番話﹔又或許以為自己即使聽到了,也決計不敢泄漏,再升了自己管御膳房,自己感激之下,一切太平無事。

  他那裡知道,太后之所以遲遲不下手,只因那日與海老公動手,內傷受得極重,又見海老公重重一腳竟然踢不死韋小寶,只道這小孩內功修為也頗了得,自己若不全癒,功力不復,便不敢貿然行事。這等殺人滅口之事,不能假手於旁人,必須親自下手。否則的話,這小孩臨死之際說了幾句話出來,豈非壞了大事?這件事牽涉太大,別說韋小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太監。縱然是后妃太子、將軍大臣,只要可能與聞這件大秘密的,有一百個便殺一百,一千個便殺一千。

  她已等待甚久,其時功力猶未復原,但想多耽擱一日,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險,到這一晚實在不願再等,決定下手,來到韋小寶屋外,推開窗子時聽得韋小寶說「有鬼」,便索性假裝是鬼。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,慢慢凝聚勁力,提起右手,一步步走向床前。

  韋小寶知難抗拒,身子一縮,鑽入被窩。太後揮掌拍下,波的一聲響,同時擊中了韋小寶與小郡主,幸好隔著厚厚一層棉被,勁力已消去了大半。

  太後提起手掌,第二掌又再擊下,這次運力更強,手掌剛與棉被相觸,猛覺掌心中一陣劇痛,已為利器所傷,大叫一聲,向後躍開。

  只聽得窗外有三四人齊聲大呼:「有刺客,有刺客!」太后大吃一驚:「怎地有人知道了?」她親手來殺一個小太監,決不能讓人見到,手掌又痛得厲害,不暇察看韋小寶是否已死,雙足一點,從窗中倒縱躍出。尚未落地,背後已有人雙雙襲到,太後雙掌向後揮出,使一招「後顧無憂」,左掌右掌同時擊中二人胸口。那二人直摔了出去。

  只聽得鑼聲鏜鏜響起,片刻間四下裡都響起鑼聲。遠處有人叫道:「右衛第一隊、第二隊保護皇上,右衛第三隊保衛太后。」跟著東首假山後有人叫道:「這邊有刺客!」

  太后知道這些都是宮中侍衛,當下縮身躲在花叢之側,掌心的疼痛一陣陣更加厲害了,只見影影綽綽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廝殺,兵刃不斷碰撞,心想:「原來宮中當真來了刺客,是海老公的朋友,還是鰲拜的舊部?」但聽得遠處傳令之聲不絕,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燈上的燈火之光,四面八方也聚將攏來。太后眼見如再不走,稍遲片刻,便難以脫身,矮著身子從花叢後躍出,急往慈寧宮奔去。

  只奔得數丈,迎面一人撲到,手中一對鋼錐向太后面門疾刺,喝道:「大膽反賊,竟敢到宮中搗亂。」太后微微斜身,右掌虛引,左掌向他肩頭拍出。那人沉肩避開,左手鋼錐反挑。太后向左一閃,右掌反拍,霎時之間,二人已拆了數招。那人口中吆喝:「好反賊,原來是個婆娘。」太后見個侍衛武藝不低,自己雖可收拾得下,但總得再拆上十來招,只怕其余侍衛趕來,情急之下,叫道:「我是太后。」那侍衛一驚,住手問道:「什麼?」太后道:「大膽奴才,你敢冒犯太后?」那人微一遲疑,太后雙掌齊出,砰的一聲,正擊在他胸口。那侍衛立時斃命。太后提氣躍出,閃入了花叢。

 

  小寶鑽入被窩,給太后一掌擊在腰間,登時幾乎窒息,危急間拔出靴桶中的匕首,在被窩中豎立而向上,被窩便高了起來。太后第二掌向被窩隆起處擊落,那匕首鋒銳無比,太后這一掌勁道又是極度大,匕首之尖立時穿過棉被,刺入掌心,直通手背。

  待得太后從窗子中躍出,韋小寶掀起棉被一角,只聽得屋外人聲雜亂,他當時第一個念頭是:「太后派人來捉拿我了。」從床上一躍下地,掀開棉被,說道:「咱們快逃!」

  小郡主哭道:「痛……痛死我啦!」原來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韋小寶後腰,又打中了小郡主的左腿,小郡主受力較多,左腿小腿骨竟被擊斷。

  韋小寶道:「怎麼啦!」一把抓住她頸口衣服,道:「快逃,快逃!」將她拉下床來。小郡主右足先落地,只覺左腿劇痛難當,身子一側,滾倒在地,哭道:「我的……我的腿斷啦。」韋小寶情急之下,罵了出來:「小娘皮,遲不斷,早不斷……」心想老子自己逃命要緊,別說你一條腿斷了,就是四條腿、八條腿都斷成十七八段,老子也不放在心上,轉身搶到窗口,向外張望,只盼外面沒人就此躍出。

  一望之下,只見太后雙掌向後揮出,跟著兩人飛了起來,重重摔在地下,一人正好摔在他窗下,朦朦朧朧間見到這人穿著侍衛的服色,心下大奇:「太后為甚麼打宮中侍衛?」見太后閃身躲向花叢,又見數丈之外有六七人叫道:「拿刺客,拿刺客!」韋小寶又驚又喜:「原來真的來了刺客,卻不是來拿我。」凝目望去,見太后又在和一名侍衛相鬥。那侍衛使一對鋼錐,雖和他窗口相距已遠,仍可見到鋼錐上白光閃動。鬥得一會,太后又將那侍衛打死,飛身在黑暗中隱沒。

  韋小寶回頭向小郡主瞧去,見她坐在地下,輕聲呻吟,他既知自己並無危險,心情立時大佳,走到她身前,低聲道:「痛得很厲害嗎?外邊有人要來捉你,快別作聲。」

  小郡主嚇得不敢再響,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:「黑腳狗牙齒厲害,上點蒼山罷!」小郡主「咦」的一聲,道:「是我們的人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是你的朋友?你怎麼知道?」小郡主道:「他們說是地我們沐王府的暗語,快……快……扶我去瞧瞧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來皇宮救你,是不是?」小郡主道:「我不知道,這裡是皇宮嗎?」韋小寶不答,心想:「他們如知道小丫頭在這裡,沖進來救人,老子雙拳難敵四手。」一伸手,牢牢按住她嘴巴,低聲恐嚇:「千萬不可出聲,給人一發覺,連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了,我可舍不得!」

  只聽外面有人「啊啊」大叫,又有人歡呼道:「殺了兩個刺客!」有人叫道:「刺客向東逃了,大夥兒快追!」人聲漸漸遠去。韋小寶放開了手,道:「你的朋友逃走啦!」小郡主道:「不是逃走!他們說上『點蒼上』,暫時退一退的意思。」韋小寶道:「黑腳狗是什麼東西?」小郡主道:「黑腳狗就是宮裡的武士。」

  遠處人聲隱隱,傳令之聲不絕,顯然宮中正在圍捕刺客。

  忽聽得窗下有人呻吟了兩聲,卻是女子的聲音。韋小寶道:「有個刺客還沒死,我去戳她兩刀!」宮中侍衛均是男子,這呻吟的自然是刺客了。

  小郡主道:「不……不要殺,或許是我們府裡的。」扶著韋小寶的肩頭,站了起來,右足單腳著地,幾下跳躍,到了窗口,只見窗下有兩個人,問道:「是天南地北的……」韋小寶一伸手,又按住了她嘴,窗下一個女子道:「孔雀明王座下,你……你是小郡主?」

  韋小寶心想這女子已發現了小郡主的蹤跡,禍事不小,提起匕首,便欲擲下,突然間右腕一緊,已被小郡主握住,跟著脅下一痛,按住她嘴巴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。

  小郡主問道:「是師姊麼?」窗下那女子道:「是我。你……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韋小寶接口道:「你奶奶的,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小郡主道:「你……你別罵她,她是我師姊。師姊,你受了傷嗎?你……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師姊。師姊待我最好的。」她這幾句話分別對二人而說。窗下那女子呻吟了一聲,道:「我不要這小子救。諒他也沒救我的本事。」

  韋小寶用力一掙,小郡主便鬆了手。韋小寶罵道:「臭小娘!你說我沒救你的本事?你這種第九流武功的小丫頭,哼,老子只要伸一根小指頭兒,隨手便救你媽的二三十個、七八十個。」這時遠處又響起了「捉刺客、捉刺客」的聲音。小郡主大急,忙道:「你快救我師姊,我……我叫你三聲好……好……哥哥,好哥哥,好哥哥。」這三個字,本來她說什麼也不肯叫,這時為了求他救人,竟爾連叫三聲。

  韋小寶大樂,說道:「好妹子,你要好哥哥做什麼?」小郡主滿臉羞得通紅,低聲道:「求你救救我師姊。」窗下那女子的語氣卻十分倔強,道:「別求他,這小子自身難保,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。」韋小寶道:「哼,瞧在我好妹子份上,我偏要救你。好妹子,咱們說過了話,不許抵賴,你要我救你師姊,以後可不得改口,永遠得叫我好哥哥。」小郡主道:「叫你什麼都成。好叔叔、好伯伯、好公公!」韋小寶道:「我只做好哥哥。叫我『公公』的人,還怕少了。」小郡主道:「是了,我永遠……永遠叫你好……好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好什麼?」小郡主道:「好……好哥哥!」說著在他背上輕輕一推。

  韋小寶跳出窗去,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子蜷著身子斜倚於地,說道:「宮裡侍衛就來捉你去了,將你斬成肉醬,做肉包子吃。」那女子道:「希罕嗎?自有人給我報仇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這小丫頭倒嘴硬。侍衛們先不殺你,把你衣服脫光了,大家……大家拿你來做老婆。」那女子大怒道:「你快一刀將姑娘殺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為什麼殺你?我也要將你衣服脫光了,拿你做老婆。」說著俯身去抱。那女子大急,揮掌打了他個耳光,但她重傷之余,手上毫無勁力,打在臉上,便如是輕輕一拂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你還沒做我老婆,先給老公搔癢。」抱起她身子,從窗口送進房去。

  小郡主大喜,上前將那女子接住,慢慢將她放到床上。

  韋小寶正要跟著躍進房去,忽聽得腳邊有人低聲說道:「桂……桂公公,這女子……這女子是反賊……刺客,救……救她不得。」韋小寶大吃一驚,問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那人道:「我……我是宮中……侍……衛……」韋小寶登時明白,他是適才給太后一掌打中的侍衛,竟然未死,他躺在地下,動彈不得,說話又斷斷續續,受傷定然極重,心想:「我若將這黑衣女子交了出去,自是一件功勞,但小郡主又怎麼辦?這件事敗露出來,那可是大禍一樁。」提起匕首,嗤的一刀,插入他胸口。那侍衛哼也沒哼,立時斃命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可對不住了,倘若你剛才不開口,就不會送了性命,只不過我桂公公的腦袋,在這脖子上就坐得不這麼安穩了。」

  又想:「左近只怕還有受傷的,說不得,只好一個個都殺了滅口。」他在周遭花叢假山尋了一遍,地下共有五具屍首,三個是宮中侍衛,兩個是外來刺客,都已氣絕身死。韋小寶抱起一個刺客的屍首,放在窗格上,頭裡腳外,跟著在屍首背後用匕首戳了幾下。

  小郡主驚道:「他……他是我們沐王府的人,死都死了,你怎麼又殺他。」

  韋小寶哼了一聲,道:「他死都死了,我就不能再殺他了。你倒殺死個死人給我瞧瞧!要救你的臭小娘師姊,只好這樣了。」

  那女子躺在床上,說道:「你才臭!」韋小寶道:「你又沒聞過,怎知我臭?」那女子道:「這屋子裡就有一股臭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本來很香,你進來之後才臭。」

  小郡主急道:「你兩個又不相識,一見面就吵嘴,快別吵了。師姊,你怎麼到這裡來?是……是來救我麼?」那女子道:「我們不知道你在這裡,大夥兒不見了你,到處找尋,找不到……」說到這裡,已是上氣不接下氣。韋小寶道:「沒力氣說話,就少說幾句。」那女子道:「我偏要說,你怎麼樣?」韋小寶道:「你有本事就說下去。人家小郡主多麼溫柔斯文,那似你這般潑辣。」

  小郡主忙道:「不,不,你不知道。我師姊是最好不過的。你別罵她,她就不會生你氣了。師姊,你什麼地方受了傷?傷得重不重?」韋小寶道:「她武功不行,不自量力,到宮裡來現世,自然傷得極度重,我看活不了三個時辰,等不到天亮就會歸天。」小郡主道:「不會的。好……好哥……你快想法子,救救我師姊。」那女子怒道:「我寧可死了,也不要他救。小郡主,這小子油腔滑調,人為什麼叫他……叫他這個?」韋小寶道:「叫我什麼?」

  那女子卻不上當,道:「叫你小猴兒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是公猴兒,你就是母猴兒。」跟女人拌嘴吵架,他在麗春院中久經習練,什麼大陣大仗都經歷過來的。那裡會輸給人了?那女子聽他出言粗俗無賴,便不再睬他,只是喘氣。

  韋小寶提起桌上燭台,說道:「咱們先瞧瞧她傷在那裡。」那女子叫道:「別瞧我,別瞧我!」韋小寶喝道:「別大聲嚷嚷,你想人家捉了你去做老婆嗎?拿近燭台一照,只見這女子半邊臉染滿了鮮血,約莫十七八歲年紀,一張瓜子臉,容貌甚美,忍不住讚道:「原來臭小娘是個美人兒。」小郡主道:「你別罵我師姊,她……她本來是個美人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!我更加要拿她做老婆不可。」那女子一驚,想掙紮起來打人,但身子微微一抬,便「啊」的一聲,摔在床上。

  韋小寶於男女之事,在妓院中自然聽得多了,渾不當作一回事,但說「拿她做老婆」雲雲,他年紀幼小,倒也從來沒起過心,動過念,只是他生來惡作劇,見那女子聽得自己一說到要拿她做老婆,便大大著急,不禁甚是得意,笑道:「你不用性急,還沒拜堂,怎能做得夫妻?你當這裡是麗春院麼?說做夫妻做做。啊喲!你傷口流血,可弄臟了我床。」只見她衣衫上鮮血不住滲出,傷勢著實不輕。

 

  聽得一群人快步走近,有人叫道:「桂公公,桂公公,你沒事嗎?」

  宮中侍衛擊退刺客,派人保護了皇上、太後,和位份較高的嬪妃,便來保護有職司、有權力的太監。韋小寶是皇帝跟前的紅人,便有十幾名侍衛搶著來討好。

  韋小寶低聲向小郡主道:「上床去。」拉過被來將二人都蓋住了,放下了帳子,叫道:「你們快來,這裡有刺客!」那女子大驚,但重傷之下,那裡掙紮得起?小郡主急道:「你別嚷,別叫人來捉我師姊。」韋小寶道:「她不肯做我老婆,那有什麼客氣?」

  說話之間,十幾名侍衛已奔到了窗前。一人叫道:「啊喲,這裡有刺客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這家伙想爬進我房來,給老子幾刀料理了。」眾侍衛舉起火把,果見那人背上有幾個傷口,衣上、窗上、地下都是血跡。一人道:「桂公公受驚了。」另一個道:「桂公公受什麼驚?桂公公武功了得,一舉手便將刺客殺死,便再多來幾個,一樣的殺了。」眾侍衛跟著討好,大讚韋小寶了得,今晚又立了大功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功勞也沒什麼,料理一兩個刺客,也不費多大勁兒。要擒住『滿洲第一勇士』鰲拜,就比較難些了。」眾侍衛自然諛詞如潮。

  一名侍衛道:「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職身亡,這批刺客當真兇惡之至。若不是桂公公,又怎對付得了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還是去保護皇上要緊,我這裡沒事。」一人道:「多總管率領了二百多名兄弟,親自守在皇上寢宮之前。刺客逃的逃,殺的殺,宮裡已清靜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殉職的侍衛,我明兒求皇上多賞賜些撫恤,大夥兒都辛苦了,皇上必有重賞。」眾人大喜一齊請安道謝。韋小寶心道:「又不用我花銀子賞人,幹麼不多做做好人?」說道:「眾位的姓名,我記不大清楚了,請各位自報一遍。皇上倘若問起今晚奮勇出力、立了大功之人,兄弟也好提上一提。」

  眾侍衛更是喜歡,心慌報上姓名。韋小寶記心極好,將十余人的姓名覆述了一遍,絲毫沒錯,說道:「大夥兒再到各處巡巡,說不定黑暗隱僻的所在,還有刺客躲著,要是捉到了活口,男的重重拷打,女的便剝光了衣衫做老婆。」眾侍衛哈哈大笑,連稱:「是,是!」

  韋小寶道:「把屍首抬了去罷?」眾侍衛答應了,搶著搬抬屍首,請安而去。

 

  小寶關上窗子,轉過身來,揭開棉被。小郡主笑道:「你這人真壞,可嚇了我們一大跳……啊喲……」只見被褥上都是鮮血,她師姊臉色慘白,呼吸微弱。韋小寶道:「她傷在那裡?快給她止血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……你走開,小郡主,我……我傷在胸口。」韋小寶見她血流得極多,怕她傷重而死,不敢再逗,轉過了頭,說道:「傷口流血,有什麼好看?你道是西洋鏡、萬花筒麼?小郡主,你有沒有傷藥?」小郡主道:「我沒有啊。」韋小寶道:「臭小娘身邊有沒有?」那女子道:「沒有!你……你才是臭小娘。」

  只聽得衣衫簌簌之聲,小郡主解開那女子衣衫,忽然驚叫:「啊喲!怎……怎麼辦?」韋小寶回過頭來,見那女子右乳之下有個兩寸來長的傷口,鮮血兀自流個不住。小郡主手足無措,哭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快救我師姊……」那女子又驚又羞,顫聲道:「別……別讓他看。」韋小寶道:「呸!我才不希罕看。」眼見她血流不止,也不禁驚慌,四顧室中,要找些棉花布片給她塞住傷口,一瞥眼,見到藥砵中大半砵「蓮蓉豆泥蜜糖珍珠糊」,喜道:「我這靈丹妙藥,很能止血。」撈起一大把,抹在她傷口上。
  這蜜糊黏性甚重,黏住了傷口,血便止了。韋小寶將砵中的蜜糊都敷上了她傷口,自己手指上也都是蜜糊,見她椒乳顫動,這小頑童惡作劇之念難以克制,順手反手,便都抹在她乳房上。那女子又羞又怒,叫道:「小……小郡主,快……快給我殺了他。」小郡主解釋:「師姊,他給你治傷呢!」

  那女子氣得險些暈去,苦於動彈不得。韋小寶道:「你快點了她的穴道,不許她亂說亂動,否則流血不止,性命交關。」小郡主應道:「是!」點了那女子小腹、脅下、腿上幾處穴道,說道:「師姊,你別亂動!」這時她自己斷腿處也是痛得不可開交,眼眶中淚水不住滾來滾去。韋小寶道:「你也躺著別動。」記得幼時在揚州與小流氓打架,有人跌斷手臂,跌打醫生用夾板將斷臂夾住,敷以草藥,當下拔出匕首,割下兩條凳腳,夾在她斷腿之側,牢牢用繩子縛緊,心想:「這傷藥卻到那裡找去?」

  一凝思間,已有了主意,向小郡主道:「你們躺在床上,千萬不可出聲。」放下帳子,吹熄了燭火,拔閂出門。小郡主驚問:「你……你到那裡去?」韋小寶道:「去拿藥治你的腿。」小郡主道:「你快些回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」聽小郡主說話的語氣,竟將自己當作了大靠山,不禁大是得意。他反手帶上了門,一想不妥,又推門進去,上了門閂,從窗中躍出,關上了窗子。這樣一來,宮中除了太後、皇上,誰也不敢擅自進他屋子。

 

  走得十幾步,只覺後腰隱隱作痛,心想:「皇太後這老婊子下毒手打我,在宮中再耽下去,老子遲早老命難保,還是盡早溜之大吉的為妙。」

  他向有火光處走去,卻是幾名侍衛正在巡邏,一見到他,搶著迎了上來。韋小寶問道:「宮裡侍衛兄弟們有多少人受傷?」一人道:「回公公:有七八人重傷,十四五人輕傷。」韋小寶道:「在那裡治傷,帶我去瞧瞧。」眾侍衛齊道:「公公關心侍衛兄弟,大夥兒沒一個不感激。」便有兩名侍衛領路,帶著韋小寶到眾侍衛駐守的宿衛值班房。

  二十來名受傷的侍衛躺在廳上,四名太醫正忙著給眾人治傷。

  韋小寶上前慰問,不住夸獎眾人,為了保護皇上,奮不顧身,英勇殺敵,一一詢問傷者姓名。眾侍衛登時精神大振,似乎傷口也不怎麼痛了。韋小寶問道:「這些反賊到底是那一路的?是鰲拜那廝的手下嗎?」一名侍衛道:「似乎是漢人。卻不知捉到了活口沒有?」

  韋小寶詢問眾侍衛和刺客格鬥的情形,眼中留神觀看太醫用藥。眾侍衛有的受了刀槍外傷,有的受了拳掌內傷,又或是斷骨挫傷。韋小寶道:「這些傷藥,我身邊都得備上一些,倘若宮中侍衛兄弟們受了傷,來不及召請太醫,我好先給大夥兒治治。哼,這些刺客窮兇極惡,天大的膽子,今天沒一網打盡,難保以後不會再來。」

  幾名侍衛都道:「桂公公體恤侍衛兄弟,真想得周到。」

  韋小寶說道:「剛才我受三名刺客圍攻,我殺了一名,另外兩個家伙逃走了,可是我後腰也給刺客重重打了一掌,這時兀自疼痛。」心道:「老婊子來行刺老子,難道不是刺客?老子這一次可沒說謊。」四名太醫一聽,忙放下眾侍衛,一齊過來,解開他袍子察看,果見後腰有老大一塊烏青,忙調藥給他外敷內服。

  韋小寶叫太醫將各種傷藥都包了一大包,揣在懷裡,問明了外敷內服的用法,再取了兩塊敷傷用的夾板,又夸獎一陣,慰問一陣,這才離去。

  他見識幼稚,說的話亂七八糟,殊不得體,夸獎慰問之中,夾著不少市井粗口。從侍衛雖然出身宗室貴族,但大都是粗魯武人,對於「奶奶,十八代祖宗」原就不如何看重,本來給刺客打傷,自覺藝不如人,待見皇上最寵幸的桂公公也因與刺客格鬥而受傷,沮喪之余,忽蒙桂公公夸獎,那等於皇上傳旨嘉勉,就算給他大罵一頓,心中也著實受用,何況是讚得天花亂墜?這一番當真心花怒放,恨不得身上傷口再加長加闊幾寸。

 

  小寶回到自己屋子,先在窗外側耳頃聽,房中並無聲息,低聲道:「小郡主,是我回來了。」他生怕貿然爬進窗去,給那女子砍上一刀,刺上一劍,懷中那幾大包傷藥可得自己先用了。小郡主喜道:「嗯,我等了你好久啦。」韋小寶爬入房中,關上窗,點亮蠟燭,揭開帳子,見兩個少女並頭而臥。那女子與他目光一觸,立即閉上了眼,小郡主卻睜著一雙明亮澄澈的眼睛,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。

  韋小寶道:「小郡主,我給你敷傷藥。」小郡主道:「不,先治我師姊。請你將傷藥給我,我替她敷。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你啊我的,叫也不叫一聲。」小郡主澀然一笑,問道:「你到底叫什麼名字?我聽他們叫你桂公公。」韋小寶道:「桂公公,是他們叫的,你叫我什麼?」小郡主微微閉眼,低聲道:「我心裡……心裡可以叫你好……好哥哥,嘴上老是叫著,這可不……不……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咱們通融一下,有人在旁的時候,我叫你郡主,你叫我桂大哥。沒胡人時,我叫你好妹子,你叫我好哥哥。」

  小郡主還沒答應,那女子睜眼道:「小郡主,肉麻死啦,他討你便宜,別聽他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哼,又不是要你叫,你多管什麼閑事?你就叫我好哥哥,我還不要呢。」小郡主問道:「那你要她叫你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除非要她叫我好老公,親親老公。」那女子臉上一紅,隨即現出鄙夷之色,說道:「你想做人家老公,來世投胎啦。」小郡主道:「好啦,好啦,你倆個又不是前世冤家,怎地見面就吵?桂大哥,請你給我傷藥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先給你敷藥。」揭開被子,卷起小郡主褲管,拆開用作夾板的凳腳,將跌打傷藥敷在小腿折骨之處,然後將取來的夾板夾住傷腿,緊緊縛住。小郡主連聲道謝,甚是誠懇。

  韋小寶道:「我老婆叫什麼名字?」小郡主一怔,道:「你老婆?」見韋小寶向那女子一呶嘴,微笑道:「你就愛說笑,我師姊姓方,名叫……」那女子急道:「別跟他說。」韋小寶聽到她姓方,登時想起沐王府中的「劉白方蘇」四大家將來,便道:「她姓方,我當然知道。什麼聖手居士蘇岡,白氏雙木白寒鬆、白寒楓,都是我的親戚。」

  小郡主和那女子聽得他說到蘇岡與白氏兄弟的名字,都大為驚奇。小郡主道:「怎……怎麼他們都是你的親戚?」韋小寶道:「劉白方蘇,四大家將,咱們自然是親戚。」小郡主更加詫異,道:「真想不到。」那女子道:「小郡主,別信他胡說。這小孩兒壞得很。他不是我親戚,有了這種親戚才倒霉呢。」
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將傷藥交給小郡主,俯嘴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好妹子,你悄悄的跟我說,她叫什麼名字。」但兩個少女並枕而臥,韋小寶說得雖輕,還是給那女子聽見了,她急道:「別說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不說也可以,那我就要親你一個嘴。先在這邊臉上香一香,再在那邊香一香,然後親一個嘴。你到底愛親嘴呢,還是愛說名字?我猜你一定愛親嘴。」燭光下見那女子容色艷麗,衣衫單薄,鼻中聞到淡淡的一陣陣女兒體香,心中大樂,說道:「原來你果然是香的,這可要好好的香上和香了。」

  那女子無法動彈,給這憊懶小子氣得鼻孔生煙,幸好他年紀幼小,適才聽了眾侍衛的言語,又知他是個太監,只不過口頭上頑皮胡鬧,不會有什麼真正非禮之行,倒也並不如何驚惶,見他將嘴巴湊過來真要親嘴,忙道:「好,好,說給這小鬼聽罷!」

  小郡主笑了笑,說道:「我師姊姓方,單名一個『怡』字,『心』字旁一個『台』字的『怡』。」韋小寶根本不知道「怡」字怎生寫法,點了點頭,道:「嗯,這名字馬馬虎虎,也不算很好,小郡主,你又叫什麼名字?」小郡主道:「我叫沐劍屏,是屏風的屏,不是浮萍的萍。」韋小寶自不知這兩個字有什麼區別,說道:「這名字比較好些,不過也不是第一流的。」方怡道:「你的名字一定是第一流的了,尊姓大名,卻又不知如何好法?」

  韋小寶一怔,心想:「我的真姓名不能說,小桂子這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精採。」便道:「我姓吾,在宮裡做太監,大家叫我『吾老公』。」方怡冷笑道:「吾老公,吾老公,這名字倒挺……」說到這裡,登時醒覺,原來上了他的大當,呸的一聲,道:「瞎說!」

  小郡主沐劍屏道:「你又騙人,我聽得他們叫你桂公公,不是姓吾。」韋小寶道:「男人就叫我桂公公,女人都叫我吾老公。」方怡道:「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。」韋小寶微微一驚,問道:「你怎麼知道?」方怡道:「我知道你姓胡,名說,字八道!」

  韋小寶哈哈一笑,見方怡說一這一會子話,呼吸又急促起來,便道:「好妹子,你給她敷藥罷,別痛死了她。我吾老公就只這麼一個老婆,這個老婆一死,第二個可娶不起了。」

  沐劍屏道:「師姊說你胡說八道,果然不錯。」放下帳子,揭開被給方怡敷藥,問道:「桂大哥,你先前敷的止血藥怎麼辦?」韋小寶道:「血止住了沒有?」沐劍屏道:「止住了。」原來蜜糖一物頗具止血之效,黏性又強,黏住了傷口,竟然不再流血,至於蓮蓉、豆泥等物雖無藥效,但堆在傷口之上,也有阻血外流之功。

  韋小寶大喜,道:「我這靈丹妙藥,靈得勝過菩薩的仙丹,你這可相信了罷。其中許多珍珠粉末,塗在她的胸口,將來傷癒之後,她胸脯好看得不得了,有羞花閉月之貌,只可惜只有我兒子才瞧得見。」沐劍屏嗤的一笑,道:「你真說得有趣。怎麼只有你兒子才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她喂我兒子吃奶,我兒子自然瞧見了。」方怡呸的一聲。

  沐劍屏睜著圓圓的雙眼,卻不明白,方師姊為什麼會喂他的兒子吃奶。

  韋小寶道:「把這些止血靈藥輕輕抹下,再敷上傷藥。」沐劍屏答應道:「嗷!」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門外有人走近,一人朗聲說道:「桂公公,你睡了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睡了,是那一位?有事明天再說罷!」門外那人道:「下官瑞棟。」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道:「啊!是瑞副總管駕到,不知有……有什麼事?」

  瑞棟是御前侍衛的副總管,韋小寶平時和眾侍衛閑談,各人都讚這位瑞副總管武功甚是了得,僅次於御前侍衛總管多隆,是侍衛隊中一位極了不起的人物。他近年來常在外公幹,韋小寶卻沒見過。

  瑞棟道:「下官有件急事,想跟公公商議。驚吵了桂公公安睡。」韋小寶沉思:「他半夜三更的,來幹什麼?定是知道我屋裡藏了刺客,前來搜查,那可如何是好?我如不開門,看來他會硬闖。這兩個小娘又都受了傷,逃也來不及了。只好隨機應變,騙了他出去。」瑞棟又道:「這件事幹系重大,否則也不敢來打擾公公的清夢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,我來開門。」鑽頭入帳,低聲道:「千萬別作聲。」

  走到外房,帶上了門,硬起頭皮打開大門。只見門外站著一條大漢,身材魁梧,自己頭頂還不及到他項頸。瑞棟拱手道:「打擾了,公公勿怪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仰頭看他的臉色。只見他臉上既無笑容,亦無怒色,不知他心意如何,問道:「瑞副總管有什麼要緊事?」卻不請他進屋。瑞棟道:「適才奉太后懿旨,說今晚有刺客闖宮犯駕,大逆不道,命我向桂公公查問明白。」

  韋小寶一聽到「太后懿旨」四字,便知大事不妙,說道:「是啊,我也正要向你查問個明白呢。剛才我去向皇上請安,皇上說道:『瑞棟這奴才可大膽得很了,他一回到宮中,哼哼……』」

  瑞棟大吃一驚,忙問:「皇上還說什麼?」

  韋小寶和他胡言亂語,原是拖延時刻,想法脫身逃走,見一句話便誘得他上鉤,便道:「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後,立刻向眾侍衛打聽,到底瑞棟這奴才勾引刺客入宮,是受了誰的指使,有什麼陰謀,同黨還有那些人?」

  瑞棟更是吃驚,顫聲說道:「皇……皇上怎麼說……說是我勾引刺客入宮?是那個奸徒向皇上瞎說?這……這不是天大的冤枉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,又說:『這事如被瑞棟這奴才聽到了風聲,必定會來殺你,你可得小心了。』我說『皇上望安,諒瑞棟這奴才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決不敢在宮中行兇,殺人。』皇上道:『哼,那可未必。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宮,要不利於我,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?』」

  瑞棟急道:「你……你胡說!我沒勾引刺客入宮,皇上……皇上不會胡亂冤枉好人。今晚我親手打死了三名刺客,許多侍衛兄弟都親眼見到的。皇上盡可叫他們去查問。」說著額頭突起了青筋,雙手緊緊握住了拳頭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先嚇他一個魂不附體,手足無措,挨到天明,老子便逃了出宮。那小郡主和方怡又怎麼辦?哼,老子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逃得性命再說,管他什麼小郡主、老郡主,方怡、圓怡?老子假太監不扮了,青木堂香主也不幹了,拿著四五十萬兩銀子,到揚州開麗夏院、麗秋院、麗冬院去。」說道:「這麼說來,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宮的了?」瑞棟道:「自然不是。太後親口說道,是你勾引入宮的。太後吩咐我別聽你的花言巧語,一掌斃了便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誣告。瑞棟總管,你不用擔心,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辯分辯。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,皇上年紀雖小,卻十分英明,對我又十分信任,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。」

  瑞棟道:「好,多謝你啦!你這就跟我見太后去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深更半夜,見太后去幹什麼?我還是乘早去見皇上的好,只怕這會兒已有人奉旨來捉拿你了。瑞副總管,我跟你說,侍衛們來拿你,你千萬不可抵抗,倘若拒捕,罪名就不易洗脫了。」

  瑞棟臉上肌肉不住顫動,怒道:「太后說你最愛胡說八道,果然不錯。我沒犯罪,為什麼要拒捕?你跟我見太後罷!」韋小寶身子一側,低聲道:「你瞧,捉你的人來啦!」

  瑞棟臉色大變,轉頭去看。韋小寶一轉身,便搶進了房中。

  瑞棟轉頭見身後無人,知道上當,急追入房,縱身伸手,往韋小寶背上抓去。

  其實韋小寶一番恐嚇,瑞棟心下十分驚惶,倘若韋小寶堅持要去見皇帝,瑞棟多半不敢強行阻攔。但韋小寶房中藏著兩個女子,其中一人確是時宮來犯駕的刺客,只道事已改露,適才太后又曾親自來取他性命,那裡敢去見皇帝分辨?騙得瑞棟一回頭,立即便奔入房中,只盼能穿窗逃走。他想御花園中到處是假山花叢,黑夜裡躲將起來,卻也不易捉到。不料瑞棟身手敏捷,韋小寶剛踏進房門,便追了進來。

  韋小寶竄入房中,縱身躍起,踏上了窗檻,正欲躍也,瑞棟右掌拍出,一股勁風,撲向他背心。韋小寶腿彎了軟,摔了下來。瑞棟左手探出,抓向他後腰。韋小寶施展擒拿手法,雙掌奮力格開,但人小力弱,身子一幌,撲通一聲,摔入了大水缸中。這水缸原是海老公治傷之用,海老公死後,韋小寶也沒叫人取出。

  瑞棟哈哈大笑,伸手入缸,一把卻抓了個空,原來韋小寶已縮成一團。但這水缸能有多大,再抓一次,終於抓住他後領,濕淋淋的提將上來。

  韋小寶一張嘴,一口水噴向瑞棟眼中,跟著身子前縱,撲入他懷中,左手摟住他頭頸,瑞棟大叫一聲,身子抖了幾下,抓住韋小寶後領的右手慢慢鬆了,他滿臉滿眼是水,眼睛卻睜得大大的,臉上盡是迷惘驚惶,喉頭咯咯數聲,想要說話,卻說不出話來,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一把短劍從他胸口直劃而下,直至小腹,剖了一道長長的口子。

  瑞棟睜眼瞧著這把短劍,可不知此劍從何而來,他自胸至腹,鮮血狂迸,突然之間,身子向後倒下,直至身亡,仍不知韋小寶用什麼法子殺了自己。

  韋小寶嘿的一聲,左手接過匕首,右手從自己長袍中伸了出來。原來他摔入水缸,一縮身間,已抽出匕首,藏入長袍,刀口向外。他一口水噴得瑞棟雙目難睜,跟著縱身向前,抱住了他,這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。倘若當真相鬥,十個韋小寶也未必是他對手,但倉卒之間奇變橫生,赫赫有名的瑞副總管竟爾中了暗算。

  韋小寶和瑞棟二人如何搶入房中,韋小寶如何摔入水缸,方怡和沐劍屏隔著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,但瑞棟將韋小寶從水缸中抓了出來,隨即被殺,韋小寶使的是什麼手法,方沐二女卻都莫名其妙。

  韋小寶想吹幾句牛,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只聽得自己聲音嘶啞,竟說不出話來,適才死裡逃生,可也已嚇得六神無主。

  沐劍屏道:「謝天謝地,你……你居然殺了這家伙。」方怡道:「這瑞棟外號『鐵掌無敵』,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個兄弟。你為我們報了仇,很好,很好!」

 

  小寶心神略定,說道:「他是『鐵掌無敵』,就是敵不過我韋……桂公公、吾老公。我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,畢竟不同。」伸手到瑞棟懷中去掏摸,摸出一本寫滿了小字的小冊子,又有幾件公文。

  韋小寶也不識得,順後放在一旁,忽然觸到他後腰硬硬的藏著什麼物件,用匕首割開袍子,見是一個油布包袱,說道:「那是什麼寶貝了,藏得這麼好?」割斷包上的絲條,打開包袱,原來包著一部書,書函上赫然寫著『四十二章經』五字,這經書的大小厚薄,與以前所見的全然一樣,只不過封皮是紅綢子鑲以白邊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!」急忙伸手入懷,取出從康親王府盜來的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幸好他躍入水缸之後,立即為瑞棟抓起,只濕了書函外皮,並未濕到書頁。兩部經書放在桌上,除了封皮一是紅綢、一是紅綢鑲白邊之外,全然一模一樣。到此為止,他已看到四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眼下兩部在太後手中,自己則有兩部,心想:「這經書之中,定有不少古怪,可惜我不識字,如請小郡主和方姑娘瞧瞧,定會明白。但這樣一來,她們就瞧不起我了。」拉開抽屜,將兩部經書放入。

  尋思:「剛才太后自己來殺我,她是怕我得知了她的秘密,泄漏出去,後來又派這瑞棟來殺我,卻胡亂安了我一個罪名,說我勾引刺客入宮。她等了一回,不見瑞棟回報,又會再派人來。這可得先下手為強,立即去向皇上告狀,挨到天明,老子逃出了宮去,再也不回來啦。」向方怡道:「我須得出去瞎造謠,說這瑞棟跟你們沐王府勾結,好老……好老……方姑娘(他本來想叫一聲「好老婆」,但局勢緊急,不能多開玩笑,以致誤了大事,便改口叫她「方姑娘」),你們今晚到皇宮來,到底要幹什麼?想行刺皇帝嗎?我勸告你們別行刺小皇帝,太後這老婊子不是好東西,你們專門去刺她好了。」

  方怡道:「你既是自己人,跟你說了也不打緊。咱們假冒是吳三桂兒子吳應熊的手下,到皇宮來行刺皇帝。能夠得手固然甚好,否則的話,也可讓皇帝一怒之下,將吳三桂殺了。」

  韋小寶吁了口氣,說道:「妙計,妙計!你們用什麼法子去攀吳三桂?」

  方怡道:「我們內衣上故意留下記號,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屬,有些兵器暗器,也刻上了平西王府的字樣。有幾件舊兵器,就刻上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的字樣。」韋小寶問道:「那幹什麼?」方怡道:「吳三桂這廝投降清廷之前,在我大明做山海關總兵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這計策十分厲害。」

  方怡道:「我們此番入宮,想必有人戰死殉國,那麼衣服上的記號,便會給侍衛們發覺。倘若被擒,起初不供,等到給他們拷打得死去活來之後,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,前來行刺皇帝。我們一進宮,便在各處丟下刻字的兵器,就算大夥兒僥幸得能全軍退回,也已留下了証據。」她說得興奮,喘氣漸急,臉頰上出現了紅潮。

  韋小寶道:「那麼你們進宮來,並不是為了來救小郡主?」

  方怡道:「自然不是。我們又不是神仙,怎知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?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「你身邊可有刻字的兵刃?」方怡道:「有!」從被窩中摸出一把長劍,但手臂無力,無法將劍舉高。韋小寶笑道:「幸虧我沒睡到你身邊,否則便給一劍殺了。」方怡臉上一紅,瞪了他一眼。

  韋小寶接過劍來,藏在瑞棟的屍體腰間,道:「我去告狀,說這瑞棟是刺客一夥,這不是証據麼?」方怡搖了搖頭,道:「那是『大明山海關總兵府』作字,這瑞棟是滿洲人,不會在大明山海關總兵部下當過差的。」

  韋小列寧主義「嗯」了一聲,取回長劍,放在床上,道:「得在他身上安些什麼贓物才好?」一轉念間,說道:「好極了!」將吳應熊所贈的那兩串明珠,一對翡翠雞,還有那疊金票,都去塞在瑞棟懷裡。他知道金票是北京城中的金舖所發,吳應熊派人去買來,只須一查金舖店號,便知來源,這一番栽贓,津天衣無縫,心道:「吳世子啊吳世子,老子逃命要緊,只好對你不住了。」

  他抱起瑞棟的屍體,要移到花園之中,只走一步,忽聽得屋外有幾人走近。他輕輕將屍身放下,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皇上有命,吩咐小桂子前往侍候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我正擔心今晚見不到皇上,又出亂子。現下皇上來叫我去,那再好沒有了。這瑞棟的屍身,可搬不出去了。這瑞棟的屍身,可搬不出去啦。」應道:「是,待奴才穿衣,即刻出來。」將瑞棟的屍身輕輕推入床底,向小郡主和方怡打幾個手勢,叫她們安臥別動,匆匆除下濕衣,換上一套衣衫,那件黑絲棉背心雖然也濕了,卻不除下。

  正要出門,心念一動:「這姓方的小娘不大靠得住,可別偷我東西。」將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和大疊銀票都揣在懷裡,這才熄燭出房,卻記了攜帶師父所給的武功圖本。  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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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年08月0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