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  古來成敗原關數  天下英雄大可知

  小寶次日起身,胸口隱隱作痛,又覺周身乏力,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,踢了一腳之故,支撐著站起身來,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污,便除下長袍,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,突然間,袍上碎布片片脫落。他吃了一驚,將袍子提出水缸,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,一個是手掌之形,一個是腳底之形。他大為驚奇:「這...搞的是什麼鬼?」一想到「鬼」字,登時全身寒毛直豎。

  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老烏龜的鬼魂出現,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。」又想:「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,還是瞧得見人的?」盲人死了之後,變成的鬼是否仍然眼盲,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,沒再想下去,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,突然間恍然大悟:「不是鬼!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,踢了一腳,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。哈哈,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,只吐了幾口血,也沒什麼大事。唉,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?老烏龜有只藥箱,看有什麼傷藥,還是吃一些為妙。」

  海老公既死,他所有的物品,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可客氣的都據為已有,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,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,取出藥箱。藥箱中一瓶瓶,一包包丸散甚多,瓶子上紙包上也寫處有字,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,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,哪一瓶是毒藥?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,卻是觸目驚心,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「化屍粉」,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,過不多時,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,都化為一灘黃水,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。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,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,說什麼也不敢隨便服藥,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,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,老子武功了得,不服藥還不是很好?」

  當下合上藥箱,再看箱子其余物件,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,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,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,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,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,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。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,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,不覺一怔:「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,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?這是鰲拜寶庫中尋出來的,如果不是寶衣,鰲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?」轉念一想:「老烏龜打我不死,踢我不爛,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,而是靠了鰲拜的寶衣救命。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,倒大有先見之明,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,先見之明,倒也不小。」

  正在自嗚得意,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:「桂公公,大喜,大喜!快開門。」韋小寶一面扣衣鈕,一面開門,問道:「什麼喜事?」

 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,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,齊聲道:「恭喜桂公公。」韋小寶知道:「大清早的,這麼客氣幹什麼啊?」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:「剛才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,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,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,就由桂公公升任。」另一名太監笑道:「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,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,今後桂公公統理膳司,那真是太好了!」

  韋小寶做太監升級,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,但想:「太后升我的級,是叫我對昨晚的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。其實就是不升我,老子可也不敢多口,腦袋搬了家,嘴巴也沒有了,還能多口嗎?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,總不會殺我了,倒大可放心。」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,取出銀票,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。

  一名太監道:「咱們宮裡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。宮裡總管太監十四位,副總管太監八位,頂兒尖兒的人物,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。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。桂公公今天一升,明兒就和張總管、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,可真了不起!」另一人道:「大伙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著大紅大紫,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,只怕不到半年,便升做總管了。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!」

  韋小寶哈哈大笑,道:「都是自己人、好兄弟,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?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,老...老...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勞?」他硬生生將「老子」二字嚥入口中了,好不辛苦,又道:「來來來,大伙兒到屋中坐坐,喝一杯茶!」

  那中年太監道:「太后的恩旨,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。大伙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,慶賀公公飛黃騰達,連升二級。桂公公,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,那可不小啊。」其余三人跟著起哄,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。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,但馬屁之來,畢竟聽著受用,當即鎖上了門,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。

  四人之中,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,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,最先得到消息。其余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,一個管採辦糧食,一個管選購菜肴,最是宮中的肥缺。二人一早聽到海大富死消息,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,寸步不離,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大富的遺缺,立即趕去打點,以便保全職位。四人將韋小寶請到御房中,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。御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,自是打起全副精神,烹調精美菜肴,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,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。

  韋小寶不會喝酒,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。一名太監嘆道:「海公公為人挺好,可惜身子總是不成,又瞎了眼睛,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,但一個月之中,難得有一兩天到御房來。」另一外太監道:「幸得大伙兒忠心辦事,倒也沒出什麼岔子。」又一名太監道:「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,倘桔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,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。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幸,那可大不相同啦。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,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。」先一人道:「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,海公公咳嗽起來,常常氣也喘不過來。」

 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:「今天清早,御醫李太醫奏報太后,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,風濕入心,多年老病發作,再也治不好了。生怕癆病傳給人,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。太后嘆了好一會兒氣,連說:『可惜,可惜,海大富這人,倒也挺老實的!』」

  韋小寶又驚又喜,知道侍衛、御醫、太監們都怕擔代幹系,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,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。韋小寶心想:「什麼癆痛入骨,風濕入心?老烏龜尖刀入腹,利劍穿心,那才是真的。」

  喝了一會酒,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,做太監的生活清苦,全仗撈些油水,請韋小寶不可像海老公那麼固執,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。韋小寶有些明白,有些不明白,只是唯唯否否,吃完酒後,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裡,回房打開一看,原來是兩張銀票,每張一千兩。這「一千兩」三字,他倒是認得的,心想:「還沒上任,先收二千,油水倒挺不錯啊!」

  申牌時分,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:「小桂子,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,要升你的級。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早知道啦!」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,跪下磕頭,說道:「奴才也沒什麼功勞,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。」

  康熙道:「太后說,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,驚吵太后,你過去趕開了,處理得很得當。你小小年紀,倒識大體。」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「識大體嗎,也不見得。不過我知道,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,有些事情,應該立刻忘得幹幹淨淨,永遠不可提起。太監們打架,說的話挺難聽,自然誰也不可多提。」

  康熙點點頭,笑吟吟的道:「小桂子,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,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,別讓大臣們瞧小了,說咱們不懂事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。只要皇上定下計策,有什麼事,交給奴才去辦便是。」康熙道:「很好!鰲拜那廝,作亂犯上。我雖饒了他不殺,可是這人黨羽眾多,只怕死灰復燃,造起反來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!」

  康熙道:「我早知鰲拜這廝倔強,因此沒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,免得他胡言亂語,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裡。剛才康親王來奏,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,口出不遜的言語。」說到這裡,放低了聲音,道:「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。」韋小寶道:「哪有此事?對付這廝,何必皇上親自動手?這一刀是奴才戳的,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。」

 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鰲拜,此事傳聞開來,頗失為君的體統,他正為此發愁,聽韋小寶這般說,心下甚喜,點頭道:「這事由你認了最好。」沉吟片刻,說道:「你到康親王家裡瞧瞧,看那廝幾時才死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康熙道:「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,因此饒了他性命,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,居然能夠挺著,還在那裡亂說亂話,煽惑人心,早知如此...」言下頗有悔意。

  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,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,便道:「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。」 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,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。

 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,取了應用物事,騎了一匹高頭大馬,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,向康親王府行去,在街上左顧右盼,得意洋洋。

  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:「聽說擒住大奸臣鰲拜的,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?」另一人道:「是啊,少年皇帝,身邊得寵的公公,也都是少年。」先一人道:「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?」另一人道:「那我可不知道了。」

 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,大聲道:「擒拿奸臣鰲拜,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。」

  鰲拜嗜殺漢人,殘暴貪賄,眾百姓恨之入骨,一旦被拿,辦罪抄家,北京城內城外,歡聲雷動。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,鰲拜恃勇拒捕,終於為一批小太監打倒,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。眾百姓加油添醬,繪聲繪影,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,什麼鰲拜飛腿踢皇帝,什麼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,怎樣用「枯籐盤根」式將鰲拜摔倒,鰲拜怎樣「鯉魚打挺」,小太監怎樣「黑虎偷心」,一招一式,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。

  這幾天中,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,立即有一群閑人圍上來,打聽擒拿鰲拜的情形。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,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鰲拜的大功臣,街市之間立即哄動,無數百姓鼓掌喝彩。韋小寶一生之中,哪裡受到過這樣的榮耀,不由得心花怒入,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般。一眾閑人只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,心有所忌,否則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,問個不休了。

  五人來到康親府。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,忙大開中門,迎了出來,擺下香案,準備迎接聖旨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,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鰲拜,別的也沒什麼大事。」

  康親王道:「是,是!」他在上書房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,又知他擒拿鰲拜出過大力,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,說道:「桂公公,你難得光臨,咱們先喝兩懷,再去瞧鰲拜那廝。」當即設下筵席。四名侍衛另坐一座,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。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,問起韋小寶的嗜好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如果喜歡賭錢,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,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。贏他的錢,這叫做勝之不武。」便道:「我也沒什麼喜歡的。」

  康親王尋思:「老年人愛錢,中年少年人好色,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。這小太監喜歡什麼,倒難猜得很。這孩子會武功,如果送他寶刀寶劍,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,倒得擔上好大幹系。啊,有了!」笑道:「桂公公,咱們一見如故。我廄中養得幾匹好馬,請你去挑選幾匹,算是小王送給你一個小禮如何?」

  韋小寶大喜,道:「怎敢領受王爺賞賜?」

  康親王道:「自己兄弟,什麼賞不賞的?來來來,咱們先看了馬,回來再喝酒。」攜著他手同去馬廄。康親王吩咐馬夫,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。

  韋小寶心頭不悅:「為什麼叫我挑小馬?你當我是只會騎小馬的孩子嗎?」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,笑道:「王爺,我身材不高,便愛騎大馬,好顯得不太矮小。」

  康親王立時會意,拍腿笑道:「是我胡塗,是我胡塗。」吩咐馬夫:「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,請桂公公瞧瞧。」

 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,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,全身白毛,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,昂道揚鬣,當真神駿非凡,貢金轡頭,黃金跳鐙,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,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,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,若不是王公親貴,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,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。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,見這馬模樣俊美,忍不住喝彩:「好漂亮的馬兒!」

  康親王笑道:「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,乃是有名大宛馬,別瞧它身子高大,年紀可還小得很,只兩歲零幾個月。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的人來騎。桂兄弟,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?」韋小寶道:「這...這是王爺的坐騎,小人如何敢要?王爺厚賜,可沒的折煞了小人。」康親王道:「桂兄弟,你這等見外,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。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?」韋小寶道:「唉,小人在宮中是個...是個低賤之人,怎敢跟王爺交朋友?」

  康親王道:「咱們滿洲人爽快爽快,你當我是好朋友,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,以後大伙兒不分彼此。否則的話,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!」說著胡子一翹,一副氣呼呼的模樣。

  韋小寶大喜,便道:「王爺,你...你待小的這樣好,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?」

  康親王道:「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?你肯要這匹馬,算是我有面子。」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,道:「玉花,玉花,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,可得乖乖的。」向韋小寶道:「兄弟,你試著騎騎看。」

  韋小寶笑應:「是!」在馬鞍上一拍,飛身而起,上了馬背。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,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麼,縱躍之際,畢竟身手矯捷。

  康親王讚道:「好功夫!」牽著馬的馬夫鬆了手,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。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,只覺又快又穩。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,生怕出醜,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,那馬便自行站住了。

  韋小寶道:「王爺,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!小人這就去瞧瞧鰲拜,回來再來陪你。」康親王道:「正是,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。小兄弟,請你稟報皇上,說我們看守得很緊,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,也逃不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康親王道:「要不要我陪你去?」韋小寶道:「不敢勞動王爺大駕。」

  康親王每次見到鰲拜,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,原不想見他,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,陪同韋小寶查察欽犯。

  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,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,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,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,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。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,率領眾衛士躬身行禮,打開鐵門上的大鎖,推開鐵門,請韋小寶入內。

  石屋內甚是陰暗,走廊之側塔了一座行灶,一名老僕正在煮飯。那衛士首領道:「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,欽犯販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裡煮了,送時囚房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很好!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。鐵門不開,這欽犯想逃難得很了。」衛士首領道:「王爺吩咐過的,欽犯倘若要逃,格殺勿論。」

  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,走進一座小堂,便聽得鰲拜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,正在大罵皇帝:「你奶奶的,老子出生入死,立了無數汗馬功勞,給你爺爺、父親打下座花花江山。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,便不安好心,在背後通我一刀子,暗算老子。老子做了厲鬼,也不饒你。」

  衛士首領皺眉道:「這廝說話無法無天,真該殺頭才是。」

  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,探頭向內張去,只見鰲拜蓬頭散發,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,在室中走來走去,鐵鏈在地下拖動,發出鏗鏘之聲。

  鰲拜鬥然見到韋小寶,叫道:「你...你...你這罪該萬死、沒卵子的小鬼,你進來,你進來,老子叉死了你!」雙目圓睜,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,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沖,砰的一聲,身子重重撞在牆上。

 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,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,退了兩步,見到他猙獰的形相,不禁甚是害怕。

  衛士首領安慰道:「公公別怕,這廝沖不出來。」韋小寶定了定神,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,石牆極厚,而鰲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沉重,不由得精神大振,說道:「又怕他什麼?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,皇上吩咐了,有幾句話要我問他。」眾衛士齊聲答應退出。鰲拜兀自在厲聲怒罵。

  韋小寶笑道:「鰲少保,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。你罵起人來,倒也中氣十足,身子硬朗得很哪,皇上知道了,必定喜歡得緊。」

  鰲拜舉起雙手,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,怒道:「你奶奶的,你這狗娘養的小雜種。你去跟皇帝說,用不著他這麼假心假意,要殺便殺,鰲拜還怕不成?」

  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,真怕他破窗而出,又退了一步,笑道:「皇上可沒這麼容易就殺了你。要你在這裡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,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,爬著出去向皇上磕上幾百個響頭,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,說不定饒了你,放了你出去。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。」

  鰲拜厲聲道:「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,要殺鰲拜容易得很,要鰲拜磕頭,卻是千難萬難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走著瞧罷,過得三年五載,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,又會派我來瞧瞧你。鰲大人,你身子保重,可千萬別有什麼傷風咳嗽,頭痛肚痛。」鰲拜大罵:「痛你媽的王八羔子。小皇帝本來好好地,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人教壞了。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,朝廷裡一個漢官也不用,宮裡一只漢狗也不許進來,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?」

  韋小寶不去理他,退到郎下行灶旁,見鍋中冒出蒸氣,揭開鍋蓋一看,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,說道:「好香!」那老僕道:「給犯人吃的,沒什麼好東西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,可不許餓壞了他。」那老僕道:「好教公公放心,餓不了的。王爺叮囑了,第天要給他吃一斤肉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舀一碗給我嘗嘗,倘若待虧了欽犯,我請王爺打你的板子。」老僕惶恐道:「是,是!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。」忙取過碗來,盛了一碗豬肉白菜,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,又遞上一雙筷子。

  韋小寶接過碗來,喝了一口湯,不置可否,向筷子瞧了瞧,說道:「這筷子太臟,你給我好好的擦洗幹淨。」那老僕忙道:「是,是!」接過筷子,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。

  韋小寶轉過身子,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,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,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裡,將菜碗晃動幾下,藥末都溶入了湯裡。他知道康熙要殺鰲拜,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跡,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,回到住處,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,也不管不毒無毒,胡亂混在一起,包了一包,心想這十幾種藥種之中,心有兩三種是毒藥,給他服了下去,定然死多活少。

  那老僕擦完筷子,恭恭敬敬的遞過。韋小寶接過筷子,在鰲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,說道:「嗯,豬肉倒也不少。平時都這麼多嗎?我瞧你很會偷食!」那老僕道:「每餐都有不少豬肉,小人不敢偷食的。」心下詫異:「這位小公公怎麼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,可有點希奇!」韋小寶道:「好,你送去給犯人吃。」那老僕道:「是,是!」又裝了三大碗白飯,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,裝在盤裡,捧去給鰲拜。

  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,心下甚是得意,尋思:「鰲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,若不七孔流血,也得....也得八孔流血而死。」他本傑想另說一句成語,但肚中實在有限,只好在「七孔流血」之下再加一孔。

  他放下碗筷,踱出門去,和守門的衛士們閑談了片刻,心想這當兒鰲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,向衛士首領道:「咱們再進去瞧瞧!」衛士首領應道:「是!」

  人剛走進門,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:「什麼人?站住了!」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聲。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,忙道:「公公,我去瞧一下。」急奔出門。韋小寶跟著出去,只聽錚錚之聲大作,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,已和眾衛士動上了手。韋小寶大驚:「啊喲,鰲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。」

  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,只吆喝得數聲,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。護送韋小寶的四名御前侍衛便在左近,聞聲來援,加入戰團。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,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。

 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,忙將門關上,正要取門閂支撐,突然迎面一股大勁湧到,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余,四名青衣漢子沖進石屋,大叫:「鰲拜在哪裡?鰲拜在哪裡?」一名長須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,問道:「鰲拜在哪裡?」韋小寶向外一指,說道:「關在外邊的地牢裡。」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。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,疾向後院竄去,突然有人叫道:「在這裡了!」長須老者大怒,舉刀向韋小寶砍落。韋小寶急閃避開。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,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,摔入後院。

  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。但鐵門甚是牢固,頃刻間卻哪裡撞得開?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,王府中已發出警號。一名青衣人叫道:「須得趕快!」長須老者道:「廢話,誰不知道要快?」一名青衣漢子見一進撞不開鐵門。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。囚室外地形狹窄,九個人擠在一起,施展不開手腳。

  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,沒爬得几步,便給人發覺,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,。韋小寶向左閃讓,那人長劍橫掠,嗤的一聲,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。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,這一劍沒傷到皮肉,驚惶下躍起身來,斜刺沖出。另一個青衣漢子罵道:「小鬼!」舉刀便砍。韋小寶一躍而起,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子,身子臨空懸掛。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,見韋小寶陰在窗口,揮鞭擊落。

  韋小寶無路可退,又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。兩根鐵條已給插得彎了,他身子瘦小,竟從空隙間穿過,一鬆手,已鑽入了囚室。當的一聲響,鋼鞭擊在鐵條之上。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:「我來鑽,我來鑽。」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把空隙中鑽進去。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,這漢子身材肥壯,卻哪裡進得去?

 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暗叫:「救兵快來,救兵快來!」耳聽得外面銅鑼聲,呼喝聲,兵刃擊聲響成一團。突然間呼的一聲,一股勁風當頭壓落。韋小寶一個打滾,滾出數尺。

  但聽得嗆一聲大響,臉上泥沙濺得發痛,他不暇回顧,急躍而起。只見鰲拜雙手舞動鐵鏈,荷荷大叫,亂縱亂躍,這時那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,鰲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,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.韋小寶驚奇不已:「他怎麼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?」隨即明白:「啊喲,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,雖然中毒,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皇,卻是發了瘋!」

  窗外眾漢子大聲呼喝,鰲拜舉起手銬鐵鏈,往鐵窗上猛擊。韋小寶心想:「他如回過身來打我,老子可得要歸天!」急急之下,不及細想,提起匕首,猛力向鰲拜後心戳去。

  鰲拜服藥後神知已失,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,韋小寶匕首戳去,他竟不知閃避,波的一聲,匕首直刺入背。鰲拜張口狂呼,雙手連著手銬亂舞。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,那匕首削鐵如泥,直切了下去,鰲拜的背脊一剖為二,立即摔到。窗外一眾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,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。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:「這小孩子殺了鰲拜!這小孩殺了鰲拜!」

  那長須人道:「撬開鐵窗,進去瞧個明白,是否真的鰲拜!」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,用力扳撬窗上鐵條。兩名王府衛士沖進室來,長須人揮動彎刀,一一砍死。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,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,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。

  過不多時,鐵條的空隙擴大,一個青衣瘦子說道:「待我進去!」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。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。那瘦子舉刀一擋,嗤的一聲響,單刀斷為兩截。那瘦子一驚,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。韋小寶低頭閃避,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,順勢反到背後。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,喝道:「不許動!」

  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,長須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,抓住鰲拜的辮子,提起頭來一看,齊聲道:「果是鰲拜!」長須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,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,一進無法弄斷。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,嗤嗤四聲響,將連在鰲拜屍身上的鐵鏈割斷了。長須人讚道:「好刀!」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,外邊的肯衣漢子拉了出去。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,余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。

  長須人發令:「帶了這孩子走!大伙兒退兵!」眾人齊聲答應,向外沖出。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肋下,沖出石屋。只得颼颼聲響,箭如飛蝗般射來。王府中二十余名衛士不住放箭,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。

  眾青衣人為箭所阻,沖不出去。抱著鰲拜屍首的是個道士,叫道:「跟我來!」舉起屍身擋在身前。康親王見到鰲拜,不知他已死,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,大叫:「停箭!別傷了桂公公!」韋小寶心想:「康親王倒有良心,老子會記得你的!」

  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。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吶喊,沖出石屋。那長須人手一揮,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沖去。眾衛士大驚,顧不得追敵,都赤保護王爺,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,余人乘隙躍上圍牆,逃出王府。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,並不與眾衛士交手,東一竄,西一縱,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,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,四人幾聲呼嘯,躍上圍牆,連連揮手,十余件暗器份向康親王射去。眾衛士又是連聲驚呼,揮兵刃砸暗器,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。這麼一陣亂,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。

 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肋下飛奔,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,有人大叫:「康親王府中有刺客!」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。

  一眾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,閂上了大門,又從後門奔出,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,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,預備了退路。在小巷在奔行一程,又進了一間民房,仍是從後門奔出,轉了幾個彎,奔入一座大宅之中。

 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,迅速換上各式衣衫,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,挑柴的挑柴,挑菜的挑菜。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。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,車上有兩只大木桶,將鰲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。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:「他媽的!」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,將他蓋沒,桶蓋蓋上,什麼也瞧不見了。

  跟著身子晃動,料想木車推出大門。棗子之間雖有空隙,不致窒息,卻也呼吸困難。韋小寶驚魂略定,心想:「這些鰲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,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鰲拜。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,老子用力一滾,木桶翻倒,那便露出了馬腳。」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,哪裡動得分毫?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,身子顛簸不已,行了良久,又哪裡遇到官兵了?韋小寶咒罵一陣,害怕一陣,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,倒也肥大香甜,吃得幾枚,驚懼之余,極其疲倦,過不多時,竟爾沉沉睡去。

  一覺醒來,車子仍是在動,只覺全身酸痛,想要轉動一下身子,仍半分動彈不得,心想:「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,待會只好大罵一場,出一口心中的惡氣,再過二十年,又是一條大漢。」又想:「幸虧我已將鰲拜殺了,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,老子又被他們拿住,一樣的難以活命,死得可不夠本。鰲拜是朝廷大官,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的一個小鬼,一命拚一命,老子便宜之極,哈哈,大大便宜!」既然無法逃命,只好自己如此寬解,雖說便宜之級,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。

  過了一會,便又睡著了,這一覺睡得甚久,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面甚為平滑,行得一會,車子停住,卻沒有人放他出來,讓他留在棗子桶中。

  過了大半天,韋小寶氣悶之極,又要朦朧睡去,忽聽得豁啦一響,桶蓋打開,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。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,大感舒暢,睜開眼來,只見黑沉沉地,頭頂略有微光。有人雙手入桶,將他提了起來,橫抱在手臂之中,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籠,原來已是夜晚。韋小寶抱著他的是個老者,神色肅穆,處身所在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。

 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,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。韋小寶暗叫一聲:「苦也!」不知高低,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,黑壓壓的站滿了人,少說也有二百多人。這些人一色青衣,頭纏白布,腰系白帶,都是戴了喪,臉含悲憤哀痛之色。大廳正中設著靈堂,桌上點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。靈堂旁掛著幾條白布挽聯,豎著招魂幡子。韋小寶在揚州之時,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,總是去湊熱鬧,討賞錢,乘人忙亂不覺,就順手牽羊,拿些器皿藏入懷中,到市上賣了,便去賭錢,因此,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,一見便知。

  他在棗桶中時,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,去祭鰲拜,此刻事到臨頭,還是嚇得全身皆酥,牙齒打戰,格格作響。那老者將他放下,左手抓住他肩頭,右手割斷綁住他手足的麻繩。韋小寶雙足酸軟,無法站定。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。

 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,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,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,但左右是個死,好在綁縛已解,總得試試,最不濟逃不了,給抓了回來,一樣的開心剖膛,難道還能多開一次,多剖一回?眼前切要之事,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,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﹔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,黑暗一團,便有脫身之機。

  他偷眼瞧廳上眾人,只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。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,說道:「今日大...大仇得報,大...大哥你可以眼閉...眼閉了。」一句話沒說完,已泣不成聲。他一翻身,撲倒在靈前,放聲大哭。廳上眾人跟著都號啕大哭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辣塊媽媽,老子來罵幾句。」但立即轉念:「我開口一罵,這些烏龜王八蛋向老子動手,可逃不了啦。」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,便想轉身就逃,但身後站滿了人,只須逃出一步,立時便給人抓住,心想時機未到,不可鹵莽。

 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:「上祭!」一名上身赤裸,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,手托木盤,高舉過頂,盤中舖著一塊細布,細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。韋小寶險些兒暈去,心想:「辣塊媽媽,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。」又想:「這是誰的頭?是康親王嗎?還是索額圖的?不會是小皇帝的罷?」木盤高舉得甚高,看不見首級面容。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,撲地拜倒。大廳上哭聲又振,眾人紛紛跪拜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他媽的,此時不走,便待何時?」轉身正欲奔跑,那老者拉拉他家袖,腿上沒半點力氣,給他一推之下,立即跪倒,見眾人都在磕頭,只好跟著磕頭,心中大罵:「賊鰲拜,烏龜鰲拜。老子一刀戳死了你,到得陰間,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!」

 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,有些兀自伏地大哭。韋小寶心想:「男子漢大丈夫,這般大哭也不怕羞,鰲拜這王八蛋有什麼好,死了又有什麼可惜?又用得著你們這般大流馬尿?」

  眾人哭了一陣,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,朗聲說道:「各位兄弟,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,鰲拜這廝終於殺頭,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...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鰲拜這廝終於殺頭」八個字,耳中嗡的一聲,又驚又喜,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:「他們不是鰲拜的部屬,反是鰲拜的仇人?」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,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,過了好一會,定下神來,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,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,只聽他說道:「...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,殺了鰲拜,全師而歸,韃子勢必喪膽,於本會反清復明的大業,實有大大好處。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,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,敢作敢為。」

  眾漢子紛紛說道:「正是,正是!」「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。」「蓮花堂、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,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天動地!」「這件事傳遍天下,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。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,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!」「什麼把韃子逐出關外?要將眾韃子斬盡殺絕,個個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精神大振,適才的悲戚之情,頃刻間一掃而空。

  韋小寶聽到這裡,更無懷疑,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。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,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,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跡。當年清兵攻入揚州,大肆屠殺,奸淫擄掠,無惡不作,所謂:「揚州十日,嘉定三屠」,實是慘不堪言。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,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。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,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,無形中又多了幾分。其時離「揚州十日」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,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,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,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。這次茅十八和眾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,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,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跡,又有什麼「為人不見陳近南,就稱英雄也枉然」等等言語,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,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韃子為已任的英雄豪傑,不由得大為興奮,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「小太監」身份。

  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靜,續道:「咱青木堂這兩年中,時時刻刻記著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,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為誓,定要殺了鰲拜這廝為尹大哥報仇。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,江湖上人人欽仰,今日他在天之靈,見到了鰲拜這個狗頭,一定會仰天大笑。」

  眾人都道:「正是,正是!」

 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:「兩年前大伙兒立誓,倘若殺不得鰲拜,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,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。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。我姓樊的這兩年飯也吃不飽,覺也睡不好,日思夜想,就是打算給尹香主報仇,為青木堂雪恥,大伙兒終於心願得償,哈哈,哈哈!」許多人跟著他都狂笑起來。

  那高瘦老者說道:「好,我青木堂重振雄風,大伙揚眉吐氣,重新抬起頭來做人。這兩年來,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,在天地會中聚會,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,冷笑一聲,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,對會中的大事小事,不敢插嘴說一句話。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,開導咱們,說道為尹香主報仇,是天是會全體兄弟們的事,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。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,卻不這麼想啊。自今而後,那可是大不相同了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對,對,李大哥說得對,咱們乘此機會,一鼓作氣,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。鰲拜這惡賊號稱『滿洲第一勇士』,今日死在咱們手下,那些滿洲第二勇士,第三勇士,第四勇士,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!」

  眾人一聽,又都轟然大笑起來。韋小寶心想:「你們一會兒哭,一會兒笑,倒像小孩兒一般。」

 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:「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鰲拜麼?」

  眾人一聽此言,立時靜了下來,大廳中聚著二百來人,片刻之間鴉雀無聲。

  過了良久,一人說道:「殺死鰲拜的,雖是另有其人,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,那人乘著混亂,才將鰲拜殺死。」

 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:「祁老三,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 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:「我又有什麼意思?沒有意思,一點也沒有意思!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:『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!但不知殺死鰲拜的,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?』這一句話問了出來,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。大家不妨想想,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?只怕一千個人中,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!大伙兒自吹自擂,盡往自己臉上貼金,未免...未免有點...嘿嘿,大伙兒肚裡明白!」

  眾人盡皆默然,都覺他說話刺耳,聽來極不受用,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,難以辯駁。

  過了好一會,那高瘦老者道:「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,殺了鰲拜,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,假手於一個小孩子,除此大奸。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,也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。」眾人面面相虐覷,有的不禁搖頭,本來興高採烈,但想到殺死鰲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,登時都感大為掃興。

  那高瘦老者道:「這兩年來,本堂無主,大伙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,。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,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,請眾兄弟另選賢能。」說著在靈座前跪倒,雙手拿著一塊木牌,拜了幾拜,站起身來,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。

  一人說道:「李大哥,這兩年之中,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,香主之位,除了你,又有誰能配當?你也不用客氣啦,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!」

  眾人默然半晌。另一人道:「這香主之位,可並不是憑著咱們自己的意思,要誰來當就由誰當。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。」

  先一人道:「規矩雖是如此,但歷來慣例,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,上頭從來沒駁回過,所謂委派,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據兄弟所知,各堂的新香主,向來都由舊堂主推薦。舊香主或者年老,或者有病,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,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,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。」

  先一人道:「尹香主不幸為鰲拜所害,哪有什麼遺言留下?賈老六,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,又幹麼在這時挑眼了?我明白你的用意,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,乃是心懷不軌,另有圖謀。」

  韋小寶聽到「賈老六」三字,心下一凜,記得揚州眾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,轉頭向他瞧去,果見他頭頂頭禿禿地,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發,臉上有個大刀疤。

  那賈老六怒道:「我又心懷什麼不軌,另有什麼圖謀?崔瞎子,你話說得清楚些,可別含血噴人。」

 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,大聲道:「哼,打開天窗說亮話,青木堂中,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。關夫子做了香主,你便是國舅老爺,那還不是大權在手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嗎?」

  賈老六大聲道:「關夫子是不是我姊夫,那是另一回事。這次攻入康王府,是關夫子率領的,終於大功告成,奏凱而歸,憑著我姊夫的才幹,他不能當香主嗎?李大哥資格老,人緣好,我並不是反對他。不過講到本事,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。」

 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,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。賈老六怒道:「你笑什麼?難道我的話說錯了?」崔瞎子笑道:「沒有錯,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?我只是覺得關夫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。五關是過了,六將卻沒有斬。事到臨頭,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,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。」

  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,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,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眾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須人。見他一部長須飄在胸前,模樣甚是威嚴。原來此人姓關,名叫安基,因胡子生得神氣,又是姓關,大家便都叫他關夫子。他雙目瞪著崔瞎子,粗聲說道:「崔兄弟,你跟賈老六鬥口,說什麼都可以,我姓關的可沒的罪你。大家好兄弟,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,發過誓來,說什麼同生共死,你這般損我,是什麼意思?」

 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,退了一步,說道:「我...我可沒敢損你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關二哥,你...你如讚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,那麼...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,算是我說錯了話。」

  關安基鐵青著臉,說道:「磕頭賠罪,那怎麼敢當?本堂香主由誰來當,姓關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。崔兄弟,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,青木堂的香主是誰,還輪不到你來說話。」

 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,大聲道:「關二哥,你這話也不明擺著損人嗎?我崔瞎子是什麼腳色,便是再投十八次胎,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分部舵主。我只是說,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,本堂之中,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,教人打從心窩裡佩服出來。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,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。」

  人叢中有一人道:「崔瞎子,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,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?我看啊,李大哥人是挺好的,大伙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,曬曬太陽,那是再好不過的。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,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。」

  又一人道:「我說呢,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。德高望重又怎麼樣?咱們天地會是反清復明,又不是學孔夫子,講什麼仁義道德。德高望重,就能將韃子嚇跑嗎?要找德高望重之人,私塾中整天『詩雲子曰』的老秀才可多得很。」眾人一聽,都笑了起來。

  一名道人道:「依你之見,該由誰來當本堂香主?」那人道:「第一,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復明大事。第二,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,幹得有聲有色。眾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,最有本事,大伙兒便推他為香主。」那道人道:「最有才幹,最有本事,依貧道看來,還是以李大哥為第一。」

 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:「我們推關夫子!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?」

  那道人道:「關夫子做事有股沖勁,這是大家佩服的...」許多人叫了起來:「是啊,那還有什麼說的?」那道人雙手亂搖,叫道:「且慢,且慢,聽我說完。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,動不動就發火罵人。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,大伙兒見到他,心中已先怕他三分。他一做香主,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.」一人道:「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。他一做香主,只會更好。」

  那道士搖頭道:「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關夫子的脾氣,是幾十年後成的,就算按捺得住一時,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?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,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,鬧得弟兄們失和,大家人心渙散,不免誤了大事。」

  那道人道號玄貞,聽他這麼說,哈哈一笑,說道:「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,貧道脾氣不好,得罪人多,所以盡量少開口。不過推選香主,乃是本堂大事,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。貧道脾氣不好,不做香主,並不礙事。哪一位兄弟瞧著不順眼,不來跟我說話,也就罷了,遠而避之,也就是了。但貧道做了香主,豈能不理不睬,遠而避之?」

  賈老六道:「又沒人推你做香主,為什麼要你出來東拉西扯?」

  玄貞勃然大怒,厲聲道:「賈老六,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,多尊稱一聲道長,便是總舵主,也是客客氣氣。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。你...你狗仗人勢,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,可沒那麼容易!我明明白白跟你說,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,我玄貞第一個不讚成!他要當這香主,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。這件事要是辦到了,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。」

  賈老六本來聽他說「狗仗人勢」,心下已十分生氣,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,他當真動了怒,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﹔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,總舵主對他客氣,確也不假。自己要擁姊夫做本堂香主,此人如一力作梗,實是一個極大障礙,聽他說只要姊無辦到一件事,便不反對他做香主,心下一喜,問道:「那是什麼事,你倒說來聽聽。」

  玄貞道人道:「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,便須和『十足真金』賈金刀離婚!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登時哄堂大笑,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,便便是關夫子的妻室,賈老六的嫡親姊姊。她手使兩把金刀,人家和她說笑,常故意詢問:「關嫂子,你這兩口金刀,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?」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:「十足真金,十足真金!哪有假的?」因此上得到個「十足真金」的外號。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,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?其實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為人心直口快,倒是個好人。好兄弟賈老六也不壞,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,關夫子又脾氣暴躁,得罪人多,大家背後不免閑話甚多。

  關安基手一伸,砰的一聲,在桌上重重一拍,喝道:「玄貞道長,你說什麼話來?我當不當香主,有什麼相幹,你幹什麼提到我老婆?」

  玄貞道人還未答話,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:「關夫子,尹香主可沒得罪你,你拍他靈座幹什麼?」原來關安基適才一拍,卻是靈座之上。

  關安基心中一驚,他人雖暴躁,倒是機靈得很,大聲道:「是兄弟錯了!」在靈位之前跪倒,拜了幾拜,說道:「尹大哥,做兄弟的盛怒之下,在你靈台上拍了一掌,實在是兄弟的不是,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,不可見怪。」說著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。余人見他如此,也就不再追究。

  崔瞎子道:「大家瞧!關夫子光明磊落,人是條漢子,就是脾氣暴躁,沉不住氣。他做錯了事,即刻認錯,那當然很好。可是倘若當了香主,一件事做錯了,往往幹系極大,就算認錯,又有什麼用?」

  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,質問玄貞道人為何提及他妻子「十足真金」賈金刀,但盛怒之下,在尹香主靈台上拍了一掌,為人所責,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,眾兄弟不再追究,氣勢終於餒了,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。玄貞也就乘面收篷,笑道:「關夫子,你我自己兄弟,一同出生入死,共過無數患難,犯不著為了一時大舌之爭,失了兄弟間的和氣。剛才貧道說的笑話,你包涵包涵,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。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須子,可不是玩的。」眾人又都笑了起來。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,只好付之一笑。

  眾人你一言,我一語,有的說李大哥好,有的說關夫子好,始終難以定議。

  忽有一個放聲大哭,一面哭,一面說道:「尹香主啊尹香主,你在世之是,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,眾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,同心協力,幹那反清復明的大事。不幸你為鰲拜這奸賊所害,我青木堂中,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,既有人緣,又有本事。尹香主啊,除非你死而復生,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,成為一盤散沙,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。」眾人聽到他這等說,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。

  有一人道:「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,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,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,可不能為了推舉香主之事,大伙兒不和。依我之見,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。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和名字,大伙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,然後拈鬮決定,最是公平不過。」許多人隨聲附和。

  賈老六大聲道:「這法兒不好。」有人道:「怎麼不好?」賈老六道:「拈鬮由誰來拈?」那人道:「大伙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。」賈老六道:「只怕人有私心,發生弊端。」崔瞎子怒道:「在尹香主靈前,誰有這樣大的膽子,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?」賈老六道:「人心難測,不可不防。」崔瞎子罵道:「操你奶奶的,除非是你想作弊。」賈老六怒道:「你這小子罵誰?」崔瞎子怒道:「是我罵了你這小子,卻又怎麼?」賈老六道:「我忍耐已久,你罵我奶奶,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。」刷的一聲,拔出了鋼刀,左手指著他喝道:「崔瞎子,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。」

  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,道:「這是你叫陣,我被迫應戰。關夫子,你親耳聽到的。」關安基道:「大家兄弟,不可為這件事動刀子。崔兄弟,你罵我舅子,那是你的不對。」崔瞎子道:「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。你還沒做香主,已是這樣,若是做了,那還了得?」關安基怒道:「難道你罵人祖宗,那就對了?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,我算是你什麼人?」

  眾人忍不住大笑,一時大堂之中,亂成一團。賈老六見姊夫為他出頭,更是氣盛,便要往庭中闖去,卻有人伸手攔住,勸道:「賈老六,你想你姊夫當香主,可不能得罪人太多,遇到了事,須得讓人一步。」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,說道:「我也不是怕了你,只不過大家義氣為重,自己兄弟,不能動刀子拚命。總而言之,關夫子要當香主,我姓崔的說什麼也不讚成。關夫子的氣還好受,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。閻王好見,小鬼難當。」

  韋小寶站在一旁,聽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,有的人粗口詈罵,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,冷眼旁觀,頗覺有趣。初時他以為這些人是鰲拜的部屬,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鰲拜,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鰲拜,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,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麼「反清復明」,又擔心起來:「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裡的小太監,不論如何辯白,他們定然不信。待得香主選定之後,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。那不是反清復明嗎?眼前的『清人』,除了老子之外,哪裡不旁人?再說,我在這裡,把他們的什麼秘密都聽了去,就算不殺我滅口,也必將我關了起來,永世不得超生。老子這還溜之大吉為妙。」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外,只盼廳中情勢再亂,便逃了出去。

  只聽得一個說道:「拈鬮之事,太也玄了,有點兒近乎兒戲。我說呢,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以決勝敗,拳腳也好,兵刃也好,點到為止,不可傷人。大伙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著,誰勝誰敗,清清楚楚,誰也沒有異言。」

  賈老六首先讚成,大聲道:「好!就是比武決勝敗,倘若李大哥勝了,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為香主。」

 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,韋小寶立時心想:「你讚成比武,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了李大哥,還比什麼?」連韋小寶都這麼想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,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,有的說:「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睦共濟,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系。」「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,如果本堂兄弟之中,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,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?」「這不是推香主,那是擺擂台了。關夫子不妨擺下擂台,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台。」「倘若鰲拜這奸賊不死,他是『滿洲第一勇士』,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,打了擂台之後,難道便請鰲拜做做咱們香主?」眾人一聽,忍不住都笑了出來。

  正紛亂間,忽有人冷冷的道:「尹香主啊尹香主,你一死之後,大家都瞧你不起了。在你靈前說過的話,立過的誓,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。」

  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,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。眾立時靜了下來,跟著幾個人同時問道:「祁老三,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

  祁老三冷笑道:「哼,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利主靈前磕過頭,在手指上刺過血,還立下重誓,決意為尹香主報仇,親口說過:『哪一個兄弟殺了鰲拜,為尹香主報得大仇,我祁彪清便奉他為本堂香主,忠心遵奉他號令,決不有違!』這一句話,這祁老三是說過的。姓祁的說過話算數,決不是放狗屁!」

  霎時之間,大廳中一片寂靜,更無半點聲息。原來這一句話,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。

  隔了一會,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,說道:「祁三哥,你這話是沒錯,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,連我賈老六在內,說過的話,自然不能含糊。可是...可是...你知,我知,大家都知,殺死鰲拜的,乃是這個...這個...」他轉身尋覓韋小寶,突然看見韋小寶一只腳已跨出了廳門,正要向外逃循,大叫:「抓住他,別讓他走了!」

  韋小寶拔足欲奔,剎那之間,六七個人撲了上去,十幾只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,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。

  韋小寶高聲大叫:「喂,喂,烏龜王八蛋,你們拖老子幹什麼?」他想這次反正活不成了,不如罵個痛快再說。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,說道:「小兄弟,且莫罵人。」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,道:「你是祁老三?」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,愕然道:「你認得我?」韋小寶道:「我認得你媽!」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,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,更加奇怪了,問道:「你怎麼會認得我媽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你媽是老相好,老姘頭。」眾人哈哈大笑,都道:「這小太監油嘴滑舌!」祁彪清臉上一紅,道:「取笑了。」隨即正色道:「小兄弟,你幹麼要殺鰲拜?」

  韋小寶靈機一動,大聲道:「鰲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,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,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。我...我好端端的一個人,卻給他捉進皇宮,做了太監。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,丟在池塘裡喂王八。」他知道越是說的慷慨激昂,活命的機會越大。

  大廳上眾人你瞧我,我瞧你,都感驚異。

  祁彪清問道:「你做太監做了多久?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多久?半年也還不到。我原是揚州人,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。辣塊媽媽的,臭鰲拜死了也要上刀山,下油鍋,滾釘板,穿骨頭的賊鰲拜。」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沖口而出。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:「他倒真是揚州人。」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。

  韋小寶道:「阿叔,咱們揚州人,給滿韃子殺得可慘了,一連殺了十天,從朝到晚不停,我爺爺、奶奶、大奶奶、二奶奶、三奶奶、四奶奶,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。滿州鬼從東門殺到西門,從南門殺到北門,都是這鰲拜下的命令。我...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」他記起聽人所說「揚州十日」大屠殺的慘事,越說越真。眾人聽得聳然動容,連連點頭。

  關安基道:「怪不得,怪不得!」韋小寶道:「不但我爺爺、奶奶,連我爹爹也讓鰲拜給一起殺了。」祁彪清道:「可憐,可憐。」崔瞎子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啦?」韋小寶道:「十三四歲。」崔瞎子道:「揚州大屠殺,已有二十多年,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鰲拜殺了?」韋小寶一想不對,撒謊說溜了嘴,隨口道:「我怎麼知道?那時我又沒生出來,那是我媽說的。」崔瞎子道:「就算是遺腹子,那也不成啊。」祁彪清道:「崔兄弟,你這話可不對了。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鰲拜殺了,並沒說是『揚州十日』那一役中殺的。鰲拜做大官,一直做到現在,哪一年不殺人?咱們尹香墳給鰲拜害死,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。」崔瞎子點前道:「是,是!」

  賈老六忽問:「小...朋友,你說鰲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,又關你什麼事?」韋小寶道:「怎麼不關我事?我有一個好朋友,就給鰲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。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。」眾人齊問:「是誰,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,那便是茅十八!」十幾個人一齊「哦」的一聲。賈老六道:「茅十八是你朋友?可他沒有死啊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他沒有死?那當真好!賈老六,你在揚州罵鹽梟,茅十八為了你跟人打架,我還幫著他打呢。」賈老六搔了搔頭,道:「可真有這回事。」關安基道:「很好!這個小朋友到底是敵是友,事關重大。老六,你帶幾位兄弟,去將茅十八請來,認一認人。」賈老六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廳。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,道:「小兄弟,請坐!」

 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,就坐下來。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面,一杯茶。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,吃了個幹淨。關安基、祁彪清,還有那個人人叫他「李大哥」的李力世陪著他閑談,言語中頗為客氣,其實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。韋小寶也不隱瞞,偶然吹幾句牛,罵幾句鰲拜,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鰲拜等一一說了,只是跟海老公學武、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。關安基等原已聽說,鰲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,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,多半不假。關安基嘆道:「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,不但為你所殺,而且也曾為你所擒,那也真是天數了。」

  閑談了半個時辰,關安基、李力世、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,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,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。忽聽得腳步聲響,廳門推開,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,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:「姊夫,茅十八請來啦!」

  韋小寶跳起身來,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,雙頰瘦削,眼眶深陷,容色十分憔悴,問道:「你...你生病嗎?」

  茅十八給賈老六抬了來,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,不知何事,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,大喜若狂,叫道:「小寶...你...你也逃出來啦,那可好極了。我...我這些時候老是想著你,只盼傷癒之後,到皇宮救你出去。這...這真好!」

  他這幾句話一說,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,霎時之間一掃而空。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,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。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,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,向來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,乃是眾所周知之事。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,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,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,真情流露,顯然與小孩子交情極好。

  韋小寶道:「茅大哥,你...你受了傷?」茅十八嘆了口氣,道:「唉,那晚從宮中逃出來,將到宮門之外,終於遇上了侍衛,我以一敵五,殺了二人,自己也給砍了兩刀,拚命的逃出宮門。宮中又有侍衛追出,本來是逃不了的,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,才救了我性命。你也是天地會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?」

 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,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。哪知韋小寶道:「正是,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,直到今日,才逃出來,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...這些爺們。」

 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氣,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,顧全了他們臉面,心中暗暗感激,這人年紀雖小,卻很夠朋友。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,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。

  茅十八傷得極重,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,仍是身子極弱,剛才抬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,傷口疼痛,精神疲乏,想要說話,卻無力氣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不管怎樣,他們總不會殺我了。」心情一寬,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。睡到後來,覺得有人將他抱起,放到床上,蓋上了被子。

  晨醒轉,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,清茶,一大碗大肉面。韋小寶心想:「招呼老子越來越好,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。」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,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,雖然假裝晃來晃去,無所事事,但顯然是奉命監視,生怕自己逃了。

 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,尋思:「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,為什麼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?」童心忽起:「哼,要守住韋小寶,恐怕也不這麼容易,我偏偏溜出去逛逛,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?」看明周遭情勢,已有了計較,當即伸手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。窗聲一響,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,他一引開四人視線,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,立即一骨碌鑽入床底。

 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,立即回頭,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,兀自不住晃動,都大吃一驚。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福的,突見房門已開,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,四個人齊叫:「啊喲!」沖入廂房,但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,韋小寶果然已不知去向。一人叫道:「這孩子逃去不遠,快分頭追截,我去稟告上頭。」其余三人應道:「是!」急沖出房,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。

  韋小寶咳嗽了一聲,從床底下大模大樣的走了出來,便向外走去,來到大廳之中。

  一推開門,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,那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:「這...這小孩兒忽然逃...逃走了,不知到...到了哪裡...」話未說完,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,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瞪大了雙眼,奇怪行說不出話來。

 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,說道:「李大哥,關夫子,你二位好!」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,向那人道:「下去!沒半點用!」隨即向韋小寶笑道:「請坐,昨晚睡得好罷?」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,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 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,兩人沖了進來,一人叫道:「關夫子,那...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麼地...」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,驚道:「咦!他...他...」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「你們這四條漢子,太也沒用,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。我如想逃走,早就逃了。」另一人傻頭傻腦,問道:「你怎麼走出來的?怎麼我眼睛一花,人影也沒瞧見,你就已經逃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會隱身法,這法兒可以能傳你。」關安基皺眉揮手,向那兩人道:「下去罷!」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:「當真有隱身法?怪不得,怪不得。」李力世道:「小兄弟年紀輕輕,聰明機警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,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,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。李力世低聲道:「韃子官兵?」關安基點點頭,伸指入口,噓噓噓吹了三聲,五個人奔入廳來。關安基道:「大伙兒預備!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爺。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,不可接戰,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。」五人答應了,出去傳令,四下裡天地會眾人齊起。關安基道:「小兄弟,你跟著我好了。」

  忽有一人疾沖進廳,大聲道:「總舵主駕到!」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:「什麼?」那人道:「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,騎了馬正往這兒來。」關李二人大喜,齊聲問道:「你怎知道?」那人道:「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,命屬下先來通知。」

  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吁吁,點頭道:「好,你下去歇歇。」又吹口哨傳人進來,吩咐道:「不是韃子官兵,是總舵主駕臨!大伙兒一齊出門迎接。」

  消息一傳出,滿屋子都轟動起來。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,道:「小兄弟,本會總舵主駕到,咱們一齊去迎接!」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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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年08月09日